郭齊勇：以儒家智慧超克現(xiàn)代弊病與危機
2023-03-15 12:44:00 作者:郭齊勇 來源:走進孔子雜志
剛才觀摩了國學班同學的釋菜禮，很受教育。同學們行禮如儀，體驗生命的學問，表達內(nèi)心的寧靜與干凈。這兩天全國各地乃至海外華人社會都在祭孔，我們的祭孔活動規(guī)模最小，但有自己的特色，那就是國學課、三禮課的實習與踐行?？渍Q日在老圖書館（俗稱櫻頂）祭孔是我們武漢大學國學院師生的保留節(jié)目。同學們行禮過程中展現(xiàn)了嚴肅認真、從容淡定的心態(tài)，這是行禮必需的修養(yǎng)。這里表現(xiàn)的是敬畏之心。當代社會人心浮躁，人多傲慢，而禮的訓練讓人恭敬、謙卑。這不妨礙我們會勇于探索。當代社會是快節(jié)奏的社會，而行禮過程是緩慢的、莊敬的。如果要提一點意見，我覺得剛才同學們的步履、動作還略嫌快了一點，行走、操持還應慢一點，提倡比慢。行禮是群體的活動，強調(diào)合群性，需眾人配合，群性正好對治個體的張揚與人的疏離。
“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笨鬃邮枪猓腔穑樟寥藗兦斑M的道路。
郭齊勇教授（臺階居中）在武漢大學國學院師生祭孔活動上講話
二
唐代詩人王勃的名句“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膾炙人口，諸君耳熟能詳。人類今天進入了信息、網(wǎng)絡時代，新的交通工具與交往方式使人與人的時空阻隔變得不那么重要了。但今天有了另外的問題，例如，上句古詩可以倒過來讀：“比鄰若天涯?！边@反映了當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的疏離與異化較為嚴重。
在高層住宅里，住在對面、隔壁單元房的人，樓上樓下的人，彼此不相識。有的小夫妻近在咫尺，卻各在自己的房間埋首操作電腦、手機，面對面的親密交流、溝通中間，徒增了電子媒介。至于父母與子女之間，同事與朋友之間，個人與社會、國家之間，陌生人之間，人與生態(tài)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都有了新的面相與新的問題。
當今世界日益成為一個地球村，意義世界的解體與喪失、人的孤獨與異化、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嚴重破壞、族群間的緊張與沖突、人內(nèi)在心理的疾病增多等，所謂現(xiàn)代性危機是人類共同面對的問題。每一種文明都應該為現(xiàn)代社會的健康發(fā)展提供一些養(yǎng)分，我們中國能提供什么？我覺得可從中國哲學智慧特別是儒家智慧里面提煉、轉(zhuǎn)化出一些東西，提供給現(xiàn)代文明，糾正一些偏頗。
在西方，人們多信奉一元外在超越的上帝。人與神，心與物，此岸與彼岸，身體與心靈，主觀與客觀，價值與事實，理性與情感，往往被打成兩橛。中國哲學則打破了彼此的隔閡，強調(diào)兩者的互動互補。儒家強調(diào)天人的貫通，肯定人性中有神性，主張在生活世界和日用倫常中去實踐，消解心靈的偏執(zhí)，破開自設的囚籠，悟得生命的本真，因此它具有開放性，不會導致宗教迷狂，沒有那樣激烈的排他性。
“天人合一”的主張，實包含有經(jīng)過區(qū)分天人、物我之后，重新肯定的人與自然、人與超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他人的統(tǒng)一，強調(diào)的是順應自然而不是片面地征服、絕對地占有自然。中國哲學家強調(diào)整體的和諧和物我的相通。他們不僅把自然看成是一和諧的體系，不僅爭取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民族、文化間的共存互尊，人際關系的和諧化與秩序化，而且追求天、地、人、物、我的和諧化。
儒家關于天、地、人、物、我之間的“和諧”思想、“寬容”思想，不僅為人類自然環(huán)境的生態(tài)平衡和社會人文環(huán)境的生態(tài)平衡提供了智慧，而且也是現(xiàn)代社會的重要思想資源。儒學表達了自然與人文和合，人與天地萬物和合的追求。其寬容、平和、貫通、兼收并蓄、博大恢弘的品格，是可以貢獻給全人類的。
儒家的安身立命之道，和而不同、仁民愛物、民胞物與、中庸之道等理念與方法有深遠的意義和價值。儒學的核心價值如五常（仁義禮智信）、八德（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等，都可以改造、添加進現(xiàn)代的內(nèi)容，予以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我們應特別關注孝悌、仁愛、敬誠、忠恕、信義、廉恥等德目在現(xiàn)代社會的洗汰與轉(zhuǎn)化。
公民社會的交往倫理當然要突破古代的交往倫理。儒家有豐富的群己關系的智慧，有“成己”與“成人”、“立己”與“立人”、“己達”與“人達”之論。在“己”與“人”的關系上，孔子主張“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顏淵》）。這就是忠恕之道。成就自己是在成就別人的共生關系中實現(xiàn)的。成就自己，同時必須尊重別人，不尊重別人，也不能成就自己。在個人與社會、國家、大群的交往上，我們提倡“忠”，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盡己之心，講求奉獻；在個人與陌生人、與他者的交往上，在不同國家、民族、宗教、文化的對話及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上，我們提倡“恕”，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推己之心，將心比心，寬容厚道。這就是“群己”這一新倫之“理”。
傳統(tǒng)“五倫”已不夠用了，應建立新的“六倫”關系?，F(xiàn)代社會“同事”“群己”之間的倫理變得越來越重要。在“同事”關系中有“上下級關系”，如何健康地重建、細化，還有很多工作可做。
繼承李國鼎、孫震、韋政通，特別是張申府、張岱年先生的思想，我倡導新六倫。我把“新六倫”表述為：父（母）子（女）有仁親、夫妻有愛敬、兄弟（姊妹）有情義、朋友有誠信、同事有禮智、群己有忠恕。
城市社區(qū)與鄉(xiāng)村儒學、民間書院的振興讓我看到了希望。
武漢大學國學院師生祭孔活動
三
“子之所慎：齊，戰(zhàn)，疾。”（《論語·述而》）孔子慎重地對待這三件事：齋戒、戰(zhàn)爭與疾病。古代祭祀活動很多，參與者先要齋戒沐浴，整潔身心，才可能以虔誠、敬畏之心去祭祀神靈。戰(zhàn)爭事關國家的安危、百姓的存亡，必須小心慎重。孔子告誡子路：赤手空拳地與老虎搏斗，不用船去渡河的人，我是不與他共事的。我找共事的，一定是面對任務謹慎小心、善于謀略而能完成，即“臨事而懼，好謀而成”的人。孔子病了，不敢隨便吃藥，因為關系到人的生死。以上是孔子不能不謹慎的地方。
世界與中國的歷史上經(jīng)常發(fā)生戰(zhàn)爭與瘟疫，直接影響百姓的生存。今天的世界仍然不太平，我們認為從孔子到熊十力的中國儒學對化解今天人類的危機，能起一些作用。應調(diào)動人類的智慧，以仁智勇來應對現(xiàn)代挑戰(zhàn)。孔子講：“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保ā墩撜Z·顏淵》）孔子把人民的信任，把“取信于民”放在首位。《孫子兵法》開篇講：“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泵耖g疾苦，生靈涂炭，儒者怎能不動惻隱之心？
我們不盲目地反戰(zhàn)，但我們強調(diào)區(qū)分戰(zhàn)爭的正義與否，呼吁制止非義的戰(zhàn)爭，反對把人類拖入戰(zhàn)爭甚至核戰(zhàn)的危機。在這些方面，起碼應有我們的聲音。
抵制權(quán)力誘惑，非靠外在壓力，純靠內(nèi)心自覺。對人類文明威脅最大、破壞最慘烈的，首先是不受制約的權(quán)力，其次才是自然災害和人類的無知。
（本文系2022年9月28日郭齊勇教授在第八屆尼山世界文明論壇主旨視頻演講的內(nèi)容，亦即同日在武漢大學國學院師生祭孔活動中的講話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