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炳罡：愿為往圣開新學
2018-04-03 13:39:00 作者: 來源:山東畫報
總有一些事會在不知不覺中影響甚至改變我們的人生軌跡。對于顏炳罡而言，有三個似乎并不引人注目的細節(jié)，悄然推動著他的人生軌跡，走到今天。
20世紀70年代，那個“批林批孔”的時代背景中，在煎餅鏊前的母親正色道：“孔子是圣人，怎么能打倒他呢？”
十幾年后，在山東大學文史樓老舊的圖書館里，滿屋的圖書讓他踏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又過了十幾年，當學術有為的他在臺灣遇到王財貴夫婦，不禁感慨：大陸的問題不是兒童讀經(jīng)問題，而是成人讀經(jīng)問題，于是他開始山東大學的四書公益原典講堂，一干就是十六年。
從農(nóng)家子弟到一名哲學系的普通學生，從言必稱康德的西方哲學迷霧中走進孔孟先圣的中國哲學世界，從專業(yè)的中國哲學、現(xiàn)代新儒學研究到大眾儒學、鄉(xiāng)村儒學的推廣，顏炳罡，一直謙恭而謹慎、默默行進著。
有人說他是現(xiàn)代新儒學領域的代表人物，也有人稱他是鄉(xiāng)村儒學的代言人。對于社會的評價，他泰然處之。在他看來，“學者在高校，圣賢在民間”，他只是高校中萬千普通的讀書人之一，與其他學者相比，他自稱是書還沒有讀好的人，自己所做只是行己所愿，盡自己所能，為中華文化的薪火相傳略盡微薄而已。
“不可能預測到今天的傳統(tǒng)文化熱”
1960年，顏炳罡出生于當時的臨沂縣最西南的一個小村落。那時候，村里孩子可讀的書有限，最常見的書就是《毛主席語錄》。由于父親是個村里的小干部，家里比普通農(nóng)村人家多一套《毛澤東選集》（共四卷）。顏炳罡說：“農(nóng)村是沒有書可讀的，不是不想讀書。”
說起童年，有一個細節(jié)，他至今印象深刻。文革時期學校“批林批孔”，還是孩子的他只知道湊熱鬧瞎起哄，有一天放學回家，一路跑著、喊著從學校剛剛學會“打倒孔老二”的口號，來到正在攤煎餅的母親面前。大字不識一個的母親卻正色道：“孔子是圣人，怎么能打倒他呢？”在今天看來，當時不識字的母親對孔子的尊敬，是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人們常說，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師。雖然母親目不識丁，但是母親不經(jīng)意間的言談深深地影響著顏炳罡。
1998年5月，隨中國孔子基金會代表團訪問臺灣中華孔孟學會，與時任理事長陳立夫（前排居中者）合影
顏炳罡在純樸的鄉(xiāng)土地里讀書成長，一步一個腳印，1979年他考入了山東大學哲學系。顏炳罡至今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走入山東大學文史樓老圖書館的情形，看著圖書館里一列一列書架上密密麻麻的書，他又一次受到強烈的震撼，深覺自己讀書太少。自此，他給自己制定了詳細的閱讀計劃，“從《史記》《漢書》開始，然后讀中國文學、西方文學和哲學。”他給自己規(guī)定了每天必須讀的內(nèi)容，讀不完，就不睡覺，年輕的他在書海里盡情遨游。
那時的哲學系，西方主義大行其道，他們也被戲稱為哲學系英文專業(yè)，由于他們大多英文基礎相對較差，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學習英文，以便閱讀西方著作。上世紀80 年代又是西學盛行的時代，哲學系的同學們言必稱希臘，不談康德、黑格爾以及西方哲學，就顯得不深刻。年輕的顏炳罡有點不入時，不愿與世沉浮的他想反其道而行之，研究中國哲學。正趕上大三時系里要開中國哲學史相關的課程，顏炳罡根據(jù)課程為自己制定閱讀計劃，講孔子就讀《論語》，講墨子就讀墨子的著作，講莊周就讀莊周的作品……從《論語》到墨家，先秦諸子百家皆有涉獵。
起初，對于中國哲學，大學時代的顏炳罡最愛的是墨家，在他看來，墨家倡導公平，“不黨父兄，不偏富貴，不嬖顏色。賢者舉而上之, 富而貴之，以為官長；不肖者抑而廢之，貧而賤之，以為徒役”，墨家的這些主張，每每讀來，熱血沸騰，對于出身農(nóng)家的人們來說，他們向往社會公平、正義。他說：“那時候?qū)鹘y(tǒng)文化，喜歡是喜歡，但談不上特別的熱愛，自己不是先知先覺，不可能預測到今天的傳統(tǒng)文化熱。”
“無論是傳統(tǒng)儒學、當代儒學，還是未來儒學，都必須姓‘儒’”
一是骨子里對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二是不入時流的品性讓青年時代的顏炳罡一步步接近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世界。但最終促使他走上儒學研究道路的也是一次機緣巧合。
1998年，在舜耕山莊與杜維明（圖左）教授交談
1987年，國家確立了“20世紀現(xiàn)代新儒家思潮研究”的課題，課題組選取了十個新儒學思潮的代表性人物進行研究，這其中包括牟宗三先生。牟宗三是山東棲霞人，課題組織者決定讓山東大學來做牟宗三先生的研究。近水樓臺，在山東大學任教的顏炳罡得到了這個機會，并作為最年輕的學者參加了隨后舉辦的新儒家研究學術會議。此時的顏炳罡已經(jīng)不是鐘情于墨家的熱血青年了，而是有了生活閱歷的學者。他說：“墨家是感性和理智的，更容易打動青年人，儒家是理性的或者說是情理交融的，讀《論語》是需要生活閱歷和生活積累的，對于不少青年學子來說，讀《論語》覺得不過癮。”顏炳罡自此真正走上了新儒家研究的道路。
《整合與重鑄：當代大儒牟宗三先生思想研究》——這是顏炳罡的第一部儒家研究專著，出版卻幾經(jīng)波折。這也是唯一一本牟宗三先生親自審核過的研究他本人的學術專著。牟宗三先生是顏炳罡研究儒家文化的個案研究之一。從牟宗三到梁漱溟、熊十力等，顏炳罡對現(xiàn)代新儒學的研究逐漸鋪開，由點到面，進入了對當代新儒學進行全面研究的階段。
在對新儒學有充分全面的了解后，顏炳罡認為，現(xiàn)代新儒學的新不因時代的新而新，也不因融匯西學的新而新。生活在新時代，未必就能建構(gòu)新形態(tài)的儒學，雜糅西方文化或外來文化的因子也不一定就是新儒家。現(xiàn)代新儒學的新是形態(tài)的新，是理論創(chuàng)造的新。
1995年1月，接受香港世界儒學促進會永久榮譽會長聘書
顏炳罡說：“當代新儒學首先是儒學，無論是傳統(tǒng)儒學、當代儒學，還是未來儒學，都必須姓‘儒’。無論是中國儒學、美國儒學，還是日本、韓國儒學，也必須是姓‘儒’。”首先，他們都堅持道德優(yōu)先的原則。顏炳罡認為，道德既是我們所說的倫理道德，又是宇宙性原則和本體性原則，是一個純哲學觀念。其次，新儒學和傳統(tǒng)儒學的共性是宗師孔子。儒者必須以孔子為偶像，以孔子為儒者的原型，視孔子為圣人。第三，他們都同情地了解儒家經(jīng)典。顏炳罡說：“‘圣經(jīng)’是圣人講的常理常道，佛講的常道常理叫‘佛經(jīng)’，基督講的道理應該叫‘基督經(jīng)’，可悲的是我們這個民族把‘新約’和‘舊約’當成‘圣經(jīng)’了。”他認為，《論語》才應該是我們這個民族的“圣經(jīng)”，儒者對中國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都應抱有同情和敬意的了解。
顏炳罡長期致力于中國哲學尤其是儒家哲學的教學與研究工作，曾多次應邀赴新加坡、韓國、日本、俄羅斯、澳大利亞等國家和地區(qū)講學和出席國際學術會議，著有《當代新儒學引論》《儒家文化與當代社會》《墨學與新文化建設》《牟宗三學術思想評傳》《慧命相續(xù)——熊十力》等著作，在《哲學研究》《孔子研究》《文史哲》等雜志發(fā)表論文110余篇。他是一位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學者，在注重理論研究的同時，他還重視中國傳統(tǒng)文化當代價值的發(fā)掘與應用性研究。他提出的“儒學與當代社會的雙向互動”說、“中國哲學研究向自身回歸的主體”說、“儒墨互補與中國文化的重建”說等在學術界都有一定的影響力。
“從‘四書’開始讀起，然后可以上通下達”
1999年，與臺灣歷史學家樂炳南先生在臺灣墾丁公園散步
在顏炳罡看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最核心的部分就是四書，它代表著儒家的價值觀。他說：“先從‘四書’開始讀起，然后可以上通下達。”下達，可以更好地理解《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千字文》等基礎性的傳統(tǒng)文化讀物；上通，可以讀五經(jīng)和其他儒學經(jīng)典，然后可以讀詩詞歌賦、先秦諸子，以及古圣王賢的一切著作。顏炳罡引用山東晚清巡撫周馥的話來形容四書：“一部四書，凡淑身、淑世、經(jīng)濟、權(quán)變以及大地、鬼神、男女、飲食，凡幽渺不可知之數(shù)，細微不可知之事，無不包舉靡遺。”他說：“通過學習四書，才能循序漸進地走進中國文化的堂奧。”
談起讀經(jīng)誦典，顏炳罡說，所有的事情都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這又是一次機緣巧合。顏炳罡研究牟宗三先生，牟先生有一個學生叫王財貴。他是二十多年來讀經(jīng)運動中影響最大的人物，讀經(jīng)界的“教主”。1996年暑假期間，顏炳罡到臺灣去，受王財貴夫婦之邀，前往府上品茶，得知王財貴正在組織兒童讀經(jīng)。顏炳罡感慨頗深，大陸不是兒童讀經(jīng)的問題，而是成人讀經(jīng)的補課問題，回來后，他立即開辦讀經(jīng)班。
1996年秋，“四書原典”公益講堂正式在山東大學開班讀經(jīng)。這個讀經(jīng)班，不設學分、公益開放，來者不究、往者不追，每周一次，風雨無阻。顏炳罡也因此被山大師生尊譽為“顏四書”。他說：“中國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到底好與不好，我不告訴你，我與你們一起讀原汁原味的經(jīng)典。好不好由自己判斷。”教學相長，辦讀經(jīng)班，受益的不僅僅是來讀經(jīng)的學生，還有顏炳罡自己。這個讀經(jīng)班持續(xù)了十六年之久，直到近年，山東大學將《論語》等傳統(tǒng)文化納入了課程體系，讀經(jīng)班在山大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退出了歷史的舞臺。
2017年，與韓國艮齋學會會長、韓國中央大學教授梁承武在栗谷紀念館合影
“我們是背著干糧，為孔子打工的人”
傳統(tǒng)的“四書原典”的學習，一直與社會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當時的讀經(jīng)班就有很多社會人士參與，他們和參與過讀經(jīng)班的畢業(yè)生，又將讀經(jīng)誦典的傳統(tǒng)帶向了其它高校、帶向了社會，還曾誕生過駐濟高校國學社聯(lián)盟、“明德天下”國學堂。顏氏讀經(jīng)班的影響力，不可小覷。
顏炳罡不僅將儒學經(jīng)典傳授給青年學子，他還將儒家經(jīng)典帶入了鄉(xiāng)村。鄉(xiāng)村儒學的出現(xiàn)與發(fā)展，與尼山圣源書院的建設發(fā)展息息相關。2007年，顏炳罡介入尼山圣源書院的籌備與建設工作，任籌備委員會的副主任兼秘書長。2008年，尼山圣源書院正式掛牌運營，顏炳罡任副院長兼秘書長。2008年，尼山圣源書院正式有了自己的辦公場所，也是尼山世界文明論壇的永久會址。2013年，顏炳罡成為尼山圣源書院的執(zhí)行院長。尼山圣源書院占用的土地為泗水老百姓的良田，為了回饋當?shù)氐睦习傩眨伇柑岢隽恕按蜷_院墻辦書院”，讓書院成為村民的書院。慢慢地，尼山圣源書院被當?shù)卮迕裼H切地稱為“西大院”。這就是鄉(xiāng)村儒學最早的雛形。
顏炳罡喜歡說：“我們是背著干糧，為孔子打工的人。”在鄉(xiāng)村儒學的實踐過程中，他們不僅要身背干糧，有時甚至還要獻出一塊干糧。顏炳罡每年都會給尼山圣源書院所在的村2000元作為仁愛基金。雖然錢沒有多少，但是一年又一年，這是一個學者的堅持。
2017年，出席第二屆世界孔教大會同與會學者合影
“鄉(xiāng)村儒學”是官方賦予它的名稱，但在顏炳罡看來，它其實只是民間儒學的一種形式。顏炳罡說：“你可以做十說五說六，但不能做八說十。”隨著國家對傳統(tǒng)文化推廣的重視，鄉(xiāng)村儒學書院如雨后春筍般大量涌現(xiàn)。不過在顏炳罡看來，對傳統(tǒng)文化的學習應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人人可做，人人可為，三五個老百姓在家中也可以讀經(jīng)誦典。
現(xiàn)如今儒學的傳播發(fā)展，已經(jīng)從最初的個體行為上升到了國家高度。但顏炳罡一直堅持的理想沒有變，讓人們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讓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造福于人民。顏炳罡傳播儒家經(jīng)典文化的腳步從沒有停止過，從最初的讀經(jīng)班到現(xiàn)在為中小學生編寫傳統(tǒng)文化教材，他把“為往圣繼絕學”變成了“為往圣開新學”“為往圣開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