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續兵：解碼文廟釋奠禮，探尋禮樂傳承新路徑
2025-11-28 17:45:23 來源：中國孔子網 作者：解放
編者按：11月28日，“中華禮樂文明大系” 叢書新書發布會在山東曲阜孔子研究院舉行。該叢書共計 10 冊，對《周禮》《儀禮》《禮記》“三禮”其書，成人禮、婚禮、鄉飲酒禮、喪葬禮、祭祀禮、釋奠禮，以及樂教、節慶禮、文廟建筑禮制等分別進行闡釋。其中，《中國文廟釋奠禮》一書以清晰脈絡系統梳理了文廟釋奠禮的千年傳承軌跡，為學界相關研究與中華禮樂文化的活態傳承提供了極具學術價值的支撐。為進一步挖掘叢書的深厚文化內涵，讓中華禮樂文明在當代煥發更持久的生命力，中國孔子網特別對《中華禮樂文明大系》主編、《中國文廟釋奠禮》的作者劉續兵展開專訪，通過深度對話解讀著作背后的學術思考與實踐經驗，與廣大讀者共同探尋禮樂文化的當代價值。
中國孔子網：您深耕文廟釋奠禮領域二十余年，將實踐經驗與學術思考凝粹成《中國文廟釋奠禮》，這本書的創作初衷是什么？在梳理千年禮制流變時，最讓您觸動的歷史細節是什么？
劉續兵：文廟是祭祀孔子和歷代圣哲賢儒的禮制建筑，堪稱承載中華禮樂文明的“國廟”。作為文廟核心禮儀的釋奠禮，絕非孔氏族人的“家事”，而是中華民族慎終追遠的“國事”。特別是唐代確立從祀制度后，文廟對內強化文化認同，對外傳播中華文脈，成為儒家文化圈的標志性符號。
這本書的創作初衷有三：一是力圖破解傳統禮樂研究“重文獻、輕實踐”的局限，將二十余年策劃公祭孔子大典、參與地方祭孔的現場經驗與文獻考據相結合，使讀者通過文廟之神圣而體會中華文明之偉大，讓禮樂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帶有人文的溫度；二是回應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時代命題，為當代人理解釋奠禮搭建清晰框架，豐富“文廟學”的學科體系；三是希望打破“祭孔究竟是不是宗教儀式”的爭論，讓大家看到其背后“尊師重道”“文脈傳承”的核心價值，凝聚民族文化認同。
我始終抱著“歷史為經、禮樂為緯、思想為魂”的思路，想把這個承載千年文脈的禮制講清楚。特別是抓住這一儀典“血緣性與非血緣性并行”的特征——從孔子去世后孔子后裔的“家祭”、孔門弟子的“尊師之祭”，到覆蓋全國的“國之大典”，文廟釋奠禮完成了由“家族事務”到“國家禮制”的跨越。這種變革并非對傳統的割裂，而是“以新傳統延續舊傳統”，血緣性的孔氏家祭保留了文化根脈，非血緣性的國家公祭則擴大了文化認同，二者共同鑄就“尊師重道”的神圣象征。這種解讀跳出了“祭祀即宗教”的認知誤區，深刻凸顯了中國傳統禮樂“文以載道”的本質。
中國孔子網：書中提出釋奠禮經歷了“從武到文”“從廟到學”的轉向，這種轉變背后蘊含怎樣的社會文化邏輯？您是如何突破文獻散佚的難題，搭建起清晰的歷史敘事框架的？
劉續兵：很多人以為，釋奠禮也就是俗稱的“祭孔大典”，只是祭祀孔子的，其實不然。在文廟出現之前，釋奠禮就已經存在了。從商周時期與軍事活動綁定的儀典，到后來逐漸轉向“教化”、轉向學校與文廟合流，這個“從武到文”“從廟到學”的轉變，是解讀文廟功能及釋奠禮特征的重要切入口。這種轉變的社會文化邏輯，本質是“文明發展與國家治理的需求契合”：一是“以儒治國”理念的深化。商周時期釋奠禮服務于宗廟中的軍事合法性宣告，而隨著儒學興起，人們發現禮樂能承載“以文化人”功能，成為凝聚人心的工具，必然轉向“教化”；二是官學與科舉制的推動。漢代以后官學體系逐漸完善，文廟與官學深度綁定，釋奠禮成為學生入學、天子視學的重要儀程，自然從“廟”（宗廟）轉向“學”（學校）；三是文化傳承的內在需求。春秋戰國“禮壞樂崩”后，需要一種儀式重建文化秩序，釋奠禮恰好成為傳承“詩書禮樂”的載體。由此，儒學為政治提供“仁政”“民本”的價值引領，政治為儒學提供“州縣皆立孔子廟”的傳播保障，二者共同推動完成了中華文明的延續。
突破文獻散佚的難題，主要靠“三維互證”的方法：一是以核心文獻為錨點，抓住《禮記?王制》“受命于祖，受成于學”等關鍵記載，串聯起商周至民國的歷史脈絡；二是實物與文獻互證，用文廟建筑形制、禮器、佾舞圖譜等實物遺存，彌補傳世文獻不足，比如通過不同朝代的從祀名單，反推釋奠禮的儀程變化；三是跨文本補充，整合《大唐開元禮》《大明會典》等國家典制，以及地方志、孔氏家乘中的記載，還原不同時期的禮制實踐，最終搭建起“兩漢魏晉奠基-隋唐宋元完善-明清程式化-民國過渡”的清晰框架。
中國孔子網：您在書中區分了釋奠禮“先圣”與“先師”的祭祀差異，還解析了從祀制度的層級結構，這種細致解構對讀者理解儒學傳承有何重要意義？
劉續兵：傳統釋奠禮存在“先圣”與“先師”的區分：祭祀“先圣”必用釋奠禮，樂舞并用，祭品等級高；祭祀“先師”則用“釋菜禮”，有樂無舞，祭品僅用芹藻等菜蔬，等級較低。這種解構能幫助讀者跳出“祭孔就是釋奠禮”的認知誤區，真正看懂儒學“道統傳承”的內在邏輯。一是明確“傳承鏈條”。“先圣”（如創立儒學的孔子）是文明開創者，“先師”是文脈延續者，二者的祭祀差異，本質是“開創”與“傳承”的價值區分，讓讀者明白儒學不是孤立的“孔子之學”，而是從遠古到后世的文明接力；二是可視化“道統脈絡”。“四配-十二哲-先賢先儒”的層級結構，就像一張“儒學傳承圖譜”，能直觀看清儒學如何通過孔門弟子、后世儒者（如程朱等理學代表）不斷拓展，如何與國家治理、學術發展深度綁定；三是理解“儒學的生命力”。文廟釋奠禮的每一個環節都是“文化記憶的喚醒”，祭祀孔子，是紀念其“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的文化建構之功；祭祀“四配”“十二哲”，是傳承其“闡發儒道、接續文脈”的學術精神。因此，從祀制度絕非簡單的“陪祀名單”，而是“建構儒學正統性的核心工具”。從祀制度的調整（如唐代加入傳經之儒、宋代納入理學家），反映了儒學的發展能夠適應不同時代的需求，始終保持鮮活力量，這種“變與不變”的邏輯，正是儒學能夠成為中華文明核心支撐的關鍵因素。
中國孔子網：您在書中闡釋了文廟釋奠禮兼具“文化、政治、信仰”的三重意蘊。在您看來，這三重意蘊中，哪一重對當代社會的價值最為突出？我們又該通過何種方式，讓這種核心價值被更多年輕人感知并認同？
劉續兵：在當代社會，文化意蘊，也就是“傳統文化記憶的喚醒與文化認同的凝聚”最為突出，對現實的呼應也最為密切。文廟釋奠禮不僅是對孔子的紀念，更是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精髓理念的集體回望。當下我們強調文化自信，而文廟釋奠禮正是承載中華核心價值觀（仁義禮智信、尊師重道）的“活態載體”，它能讓人們在儀式中思考文明根脈，找到民族身份的共鳴。
讓年輕人感知和認同，關鍵是讓傳統走進生活，而非停留在廟堂。一是簡化儀程，降低參與門檻，比如在校園、社區開展迷你版釋菜禮，通過讀祝、讀經等核心環節展示禮之義，避免繁瑣流程讓年輕人望而卻步；二是強化“體驗式傳播”，用數字技術打造虛擬文廟、線上祭孔互動，讓年輕人通過VR感受禮器、樂舞的細節，同時搭配短視頻解讀“為什么祭、祭什么、背后有什么故事”；三是融入教育場景，通過講座、沙龍等形式開展禮樂通識教育，結合語文、歷史課本中的文化內容，讓學生明白釋奠禮不是“老古董”，而是與“學”緊密相關的“習”之依托；四是結合青年人的興趣，比如與國風、漢服等潮流融合，舉辦“禮樂文化節”等活動，讓年輕人在感興趣的場景中自然接受文化熏陶。
中國孔子網：作為新中國成立以來首次官方公祭孔子大典的策劃者，您在書中提到部分地方祭孔活動曾存在流于形式、商業化的問題，在當前推進禮樂文化傳承的進程中，我們該如何守住“敬”的核心本質，避免儀式空心化？
劉續兵：守住“敬”的本質，關鍵要做到“形神兼備”，不讓儀式淪為空洞的表演，導致“教化性不足而娛樂性有余”。一是堅守核心儀程的嚴肅性，“三獻禮”（初獻、亞獻、終獻）、佾舞等核心環節不能隨意簡化或篡改，這是“敬”的具象化體現，比如佾舞的形式與內涵、鐘磬樂的“中和之美”，都要遵循傳統規范；二是強化“文化闡釋前置”，在祭祀前通過手冊、講解等方式，讓參與者明白每個環節的意義（如起止樂器“柷敔”象征禮樂文明始終，佾舞和樂生方陣演繹“八音克諧”，讀祝代表對圣賢的敬仰，讀經是對文脈的接續），只有“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才能生出真正的敬畏心；三是建立規范引導機制，政府部門和學界可聯合發布“當代文廟釋奠禮操作手冊”，避免商業化、娛樂化侵蝕，比如明確祭祀活動不能加入無關的娛樂性歌舞、不能以盈利為目的；四是注重“長期浸潤”，通過常態化的禮樂教育、文廟志愿講解等活動，讓“守正創新”的理念深入人心，讓儀式成為內心信念的自然表達，而不是只在祭祀當天才對著裝、行為舉止作強調。
中國孔子網：您提出當代禮樂傳承要平衡“守正”與“創新”，具體到儀程設計、傳播方式等方面，哪些傳統核心要素必須堅守，又有哪些創新嘗試是您認為最具可行性的？
劉續兵：在保留原精神內核（敬天尊賢）、原文化基因（禮樂教化）、原符號系統（三獻、佾舞）前提下，創新表現形式、參與方式、傳播載體。
必須堅持的“守正”核心要素，一是精神內核，也就是“敬”與“傳承”，所有儀程設計都要圍繞延續文脈、尊師重道展開，不能偏離這一本質；二是核心儀程，如“三獻禮”的完整呈現、佾舞與鐘磬樂的傳統形制，這些是釋奠禮的“身份標識”，不能隨意替換；三是核心對象，“先圣”“先師”的區分與從祀體系的核心框架（四配、十二哲、先賢先儒），這是道統傳承的關鍵，不能混亂；四是禮制規范，禮器的基本形制、祭品的象征意義，要保留其文化寓意，不能盲目改造。
可行性的“創新”嘗試，一是簡化儀程，刪減重復的敬獻花籃環節和冗長的致辭，將整體時長控制在1小時內，適應現代生活節奏；二是參與主體多元化，增加學生代表、普通民眾、儒學研究者等不同群體的參與角色，比如讓學生獻花、學者解讀經典，打破“專人專屬”的壁壘；三是傳播數字化，通過直播、短視頻、虛擬文廟等形式，讓無法到場的人遠程參與，同時制作“禮樂小課堂”系列內容，解讀禮器、樂舞、從祀者故事；四是場景拓展，從文廟走向校園、社區、企業，比如校園祭孔、企業禮樂文化團建等活動，讓禮樂融入不同生活場景，而不是局限于傳統廟堂；五是形式轉化，比如“分胙禮”（祭祀后分食祭品）可改為贈送刻有孔子語錄的文創食品，既保留分享福澤的寓意，又符合現代生態理念，讓傳統與現代自然銜接。
另外，被忽視的從祀制度應當回歸。除了祭拜孔子，還應對東西廡的先賢先儒行分獻禮，讓董仲舒、韓愈、張載等思想家重新走進公眾視野。可以開發“先賢故事”AR導覽系統，掃描神位就能看到人物生平動畫，讓靜態的文物展示變成動態的歷史教育。
中國孔子網：書中強調文廟釋奠禮是“活的文化資源”，在推動其“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過程中，您認為政府、學界、公眾各自應承擔怎樣的角色，形成怎樣的合力？
劉續兵：三者需各司其職、協同發力，構建“政府引導-學界支撐-公眾參與”的傳承生態。
政府需加強示范引導，提供政策規范，設立專項基金，將文廟保護、禮樂傳承納入文化發展規劃，避免亂象；同時，重視資源整合，推動文廟與博物館、學校、社區聯動，打造禮樂文化教育基地，讓“活態資源”擁有穩定載體。
學界需深化研究與普及，完善“文廟學”學科體系，深挖釋奠禮的歷史內涵與當代價值，為傳承弘揚提供理論支撐；推動成果轉化，推出操作手冊、短視頻、講座等通俗內容，讓普通民眾能看懂、能理解；做好教育培訓，培養禮樂研究、祭祀指導、講解傳播等專業人才，解決傳播普及中的人才短缺問題。
公眾需成為活動主體，主動參與，從“旁觀者”變為“實踐者”，在生活中分享禮樂文化，比如帶孩子參觀文廟、參與親子讀經活動，讓文化融入日常；同時進行反饋監督，對不規范的祭祀活動提出建議，助力禮樂傳承走向健康發展。
政府搭建平臺、制定規則，學界提供“內容與人才”，公眾參與實踐、傳播擴散，三者形成“規則-內容-實踐”的閉環，讓文廟釋奠禮真正從“歷史遺產”變為融入當代社會的“活態文化”。
中國孔子網：從策劃公祭大典到撰寫學術著作，您始終致力于禮樂文化的傳承，對于想要投身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保護與發展的青年人，您有哪些經驗分享或期許？
劉續兵：一是“知行合一”，傳統文化傳承不能只停留在書本上，要多走進文廟、書院、祠堂，比如做文廟、博物館的志愿者，觀摩傳統文化活動，在實踐中理解傳統的生命力。我當年也是從策劃公祭大典、走訪各地文廟開始，才真正讀懂釋奠禮的。二是“小處著手”，不要一開始就追求宏大研究，可從一件禮器、一段樂舞、一位先賢入手，把小問題做深做透，積累起來就是大成果。三是“守正不泥古”，既要尊重傳統的核心內涵，不能隨意解構，也要有創新思維，用年輕人熟悉的語言、方式傳播傳統文化，讓傳統“活”在當下。
傳統文化的傳承，關鍵是“堅守初心、勇擔使命”。只有真正熱愛傳統文化，不把它當作“流量密碼”或“求職跳板”，而是發自內心敬畏文脈、珍視遺產，才能堅持不懈；只有兼具“學術素養”與“傳播能力”，既守護傳統的“根”，又搭建現代的“橋”，才能行穩致遠；只有把個人理想融入民族復興的大局，相信傳統文化的力量，用青春活力讓千年禮樂、萬代文脈在當代繼續傳承、煥發新生，才能把肩上的責任化為未來的希望。
【編輯：張曉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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